痛悼我的表哥石维坚

　    5月12日上午，来自北京的一个电话，告知我著名影视剧三栖表演艺术家，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正厅级)石维坚因病医治无效，于5月12日上午8时8分逝世。我顿时天眩地转、失声痛哭。一时国内多家媒体也发布了这一不幸消息。不少报刊大篇幅介绍他的艺术生涯,以示缅怀。殊不知，石维坚是我的亲表哥，在这里，我主要从家人的角度介绍他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生平往事和艺术历程，以表悼念。

　　作者金志庚与石维坚合影

　　石维坚，1935年农历正月初三出生于淮安县博里镇孙家庄，父亲石东山毕业于省立九中，与曾任我国外交部部长的乔冠华是校友，他毕业后回家，创立孙庄小学并任校长。后与邻村的风谷村(实际是个小镇)一望族赵姓姑娘结婚，并生有一子二女，石维坚刚刚六岁，生母不幸病故，当时我母亲还待字闺中，于是就每日领带着小侄儿，后来石维坚说：“我小时候是在姑母背上长大的”，因与姑母感情至深。当我母亲出嫁时，竟早早钻进迎亲花轿，不管大人们怎么劝说，坚决不下轿，要与姑母一起走。那时他因生母早逝，十分骄惯。我外祖父母只得随他，于是便与我母亲一起坐进轿子，随迎亲的队伍一起去我父亲家，走到半路，方意识到此行不妥，才被人抱回。

　　石维坚从朝鲜归耒与金志庚兄弟姐妹及邻居小孩合影照，后面高个是石维坚，最前面中间小不点是金志庚

　　后来他在我舅父的小学上学，12岁时日本鬼子占领了风谷村及孙庄，炸毁了我外祖父在凤谷镇上的食品店，外祖父便带着他去了兴化生活。不久，我舅父到了上海，重新组建了家庭。并在上海置了房产。于是便将他带到了上海上学。考中上海国立机械专科学校。因他从小喜欢文艺，担任了学校的演艺队队长。上海解放时，他带着一批同学到大街上。敲锣打鼓，迎接解放军入城。解放初，不顾我外祖父反对，偷偷报考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员培训学馆。从200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培训班中50名新生中的一员。并得到著名戏剧家黄佐临先生青睐，因他扮相英俊，在学校颇受重视。1953年，他报名参加了赴朝慰问团，并到前线为志愿者演出话剧《刘胡兰》。回国后，我和几个表姊妹都叫他“朝鲜阿哥”。当时我父母也在上海，但无居处。1951年，我就出生在舅父家中，舅母又生了俩个表弟妹，从此我便与几个表姊妹们一起生活。

　　1956年，在周总理的亲自关心下，中央戏剧学院成立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为著名戏剧大师金山，而总导演则是由苏联学成归来，唯一叫周总理、邓颖超为“爸爸、妈妈”的烈士女儿孙维世。剧院初创时，从全国各地剧院选拔优秀人才，上海人艺共选中三人，他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位就是扮演“济公”的游本昌。

　　在中央实验话剧院期间，在金山、孙维世的教导下，他勤奋好学、苦练基本功，从一个开始跑龙套的小角色成长为剧院台柱子，并在多部中外名剧中担任主要角色。因成功扮演《桃花扇》中侯朝宗而蜚声剧坛，后来业界人士评价他：早在“文革”前，就是话剧界的“红小生”。那时周总理有空时也常来看他们演出。对这个年轻英俊的“小老乡”，也很喜欢。我曾看到一张总理和话剧院演员同游颐和园的照片，石维坚正好偎在总理面前。周总理对他们的演出不仅提出建议，还勉励他们要多到基层体验生活。院长欧阳予倩还提出话剧要与戏曲结缘，剧院就让青年演员拜京剧名家为师，他后到荀派京剧大师荀慧生家中学艺。正巧遇到梅兰芳的嫡传弟子李玉芙。李玉芙出生哈尔滨的京剧世家，梅先生到哈尔滨演出时，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天赋，因她兄弟姊妹太多，家境较差，梅先生便与袁世海一起出资带她到北京戏校学习，李玉芙以考试第一名毕业后，到梅兰芳剧团当演员，梅先生也派她到荀先生处学习。二人一见如故，后经人介绍，结为夫妻，从此相伴一生。结婚时，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周巍峙与夫人王昆出席并为他们证婚。

　　石维坚与夫人李玉芙在石维坚恩师黄佐临先生雕塑前合影

　　1966年“文革”开始,因他实在不能理解周总理的干女儿、烈士子女且才华横溢的总导演孙维世竟被江青、叶群诬为“反党分子”,便说了几句直话,因而被打成“保孙小丑”。无休止地批斗、检查，不仅无情地摧残着他风华正茂的艺术生命,而且也给他的家庭带来巨大的不幸。剧院的造反派为了搞垮已声播剧坛、崭露头角的石维坚,在京城无法找到他的“污点”，竟跑到上海他父母处,查找父子间的通信,企望能从中找到“罪证”。不料,父子通信只是一些互相问候的家常话,造反派当然无孔可钻,便在他父亲的出身上做文章。善良、忠厚的父母为了不连累子女,竟双双跳进黄浦江。在遗书中还嘱咐子女们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1982年,上海港务局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为他父亲平反,在悼词中称他父亲是“一名工作勤奋、踏实的好工人”。父母的死给石维坚的全家罩上阴影,小妹远投湖北大姐处插队,家中只有老祖母和1个年幼的弟弟,石维坚夫妇于是又从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中,抽出部分钱寄往上海，挑起孝敬祖母和抚养小弟的生活担子。远在家乡87岁的祖父,因儿、媳双双先他而去，就在一次偶患风寒时,拒绝就医,还不顾家人跪求,11天未进粒米滴水,绝食而终。后造反派对石维坚的迫害加剧,于是他被逼远走夫人李玉芙的家乡哈尔滨。当哈尔滨在一次清查外地住户时，当地造反派发现他是北京来的大演员,就将其送进“小偷流氓学习班”“保护”起来，于是他每天便用纯正的普通话为“小偷流氓”们读报纸，并看小偷们表演偷窃的“技巧”。不久，北京来信,要他回京。回京后便又与剧院的同志一起到京郊部队锻练。1974年平反后，八一电影制片厂重拍《平原游击队》，导演选中石维坚扮演李向阳，剧院造反派以石维坚出身不好，坚决不放。“文革”后期,中苏关系陷入低谷,“反帝反修”大旗高展,为配合“反修”,长春电影制片厂决定拍摄电影《熊迹》,导演认定要找石维坚担当主角,时任该剧副导演的李前宽同志专门住到北京3个月，磨破嘴皮,找遍关系,才将“石维坚出身不好不能上银幕”的决定改变过来,将其带到长春。此时的石维坚咽下酸涩苦水,强忍心底隐痛,在《熊迹》中扮演侦察科长一角,这是石维坚第一次走上银幕。1981年,为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剧院决定排演江苏剧作家李培建的新剧《孙中山伦敦蒙难记》,时任剧院院长、总导演的舒强同志,力排众议,力主孙中山一角非石维坚莫属,此刻石维坚清醒地意识到肩负塑造老一辈革命家舞台形象的重任是何等的光荣和艰巨,于是他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读文章、查资料,反复比较,悉心揣摩,终于以成功地塑造了中国话剧舞台上第一个孙中山的形象而饮誉剧坛。连孙中山先生的卫士范良先生看过演出后,也连声称赞:“像!太像了!”此后,他又在《秋瑾》《黄兴》《孙中山羊城蒙难记》等多部影视片中,11次扮演过孙中山。1981年,著名导演谢晋执导电影《天云山传奇》,这是“文革”后第一部表现“右派”题材的影片,谢导在众多人选者中选中石维坚,邀其担任男主角罗群,石维坚不负众望,成功地塑造了罗群一角,该片荣获金鸡、百花、文汇和政府等多项大奖,而成为中国现代电影的经典作品,石维坚的名字也从此享誉海内外,片约不断。1982年,他与京剧名家袁世海一起加入中国共产党,而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愿望。新华社还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通稿报道。此后,石维坚又在《一滴泉》《春兰秋菊》《飘然太白》《茅以升》《曹雪芹梦断西山》《唐明皇》等多部影视剧中担任主角或重要角色。上影厂拍摄《八仙的传说》时,导演请其在曹国舅、吕洞宾两角中任选一角,他挑选了吕洞宾。因他小时候在家乡的土台子上只看过2出戏:一出是新四军演出的《渔滨河边》,当时剧中一角是“文革”前被称为中国电影十大明星之一的庞学勤扮演的。后来,石维坚与庞学勤在一次见面时,谈起该剧,庞学勤说我当时是剧中一名演员,石维坚说:“我可是台下一名观众哦。”两人不禁大笑;第二出戏就是《吕洞宾三戏白牡丹》,吕洞宾形象在他心中留有深刻印象,再加因剧情需要，吕洞宾要在剧中变换5个不同形象,这无疑是对演员的一个考验。结果,石维坚出色地塑造了这个形象,而得到观众赞誉。作为话剧演员,石维坚在拍摄影视片的同时,更多的是演舞台剧,实验话剧院后来一些比较有影响的话剧,大多由他担纲。因此,他成了影、视、剧三栖演员。

　　石维坚在《天云山传奇》中与王馥荔剧照

　　石维坚12岁离开家乡后，一直未有机会回来，直到1983年，才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当时得到地方领导的重视和乡亲们的欢迎，政府还特意安排一辆吉普车送他回乡。他没有先回孙家庄，而是先去看望姑母，并合影留念。当我母亲去世时，他发了150多字的唁电，称我母亲是“中国标本式的妇女形象”。

　　石维坚与姑母(作者母亲)合影

　　当他来到凤谷村，镇上人山人海，以一睹他的风采，《新华日报》在报道他回乡的文章中，还配了一张他牵着我两个女儿的照片。

　　石维坚乡梓情深。后来也曾携夫人李玉芙一起回乡，向孙庄小学和博里农民画捐款，让李玉芙为乡亲们清唱京剧唱段。

　　他一直想为家乡做点事。1990年,淮阴市人民政府拟投拍电视连续剧《淮阴侯韩信》,于是石维坚推掉好几部影视片约,全身心地投入该剧的策划、协调工作上来。从剧本的组织、创作,到表演班子的组成,他都倾注了大量心血,他不仅促成中央电视台与淮阴市人民政府合作拍摄,还邀请了著名导演郭宝昌担任总导演，著名演员张丰毅、史兰芽等加盟。他自己还担任执行导演。根据郭宝昌总导演要求,他又担任刘邦一角,该剧从表演阵容、拍摄质量到播映效果,都得到同行的一致好评。该剧播出前,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节目加以宣传,这也是中央电视台第一次为一部电视剧的播放,提前在新闻联播中加以宣传的片子。

　　在电视剧《淮阴侯韩信》中客串一将军,右为著名导演郭宝昌,左为石维坚扮的刘邦

　　1991年石维坚被任命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中国青艺是一个具有光荣传统的文艺团体,第一任院长是廖承志。石维坚是演员,但作为一个剧院的院长,他不得不牺牲自己,全身心地为剧院的发展而呕心沥血。在担任院长的任上，他几乎未拍什么影视剧,更谈不上走穴、拍广告挣钱。他是为数不多的从未拍过商业广告的明星。几年中,剧院演出的剧目有连续4年获文华大奖,他还通过各种办法为剧院积累了数千万元的资金，解决了剧院几十位演职人员的住房，而他一直住在芳草地没有电梯的五楼的剧院宿舍内。他还在东方广场建了青艺大楼。石维坚酷爱人才,剧院尽管已拥有姜文、尤勇、丁嘉莉、杨青、孙彦军、张秋歌等一批国内外知名的演员，而他又将张丰毅、唐国强等名演员调入,使青艺一时人才济济,声名大震。石维坚也被评为全国文化先进工作者。在院长任上,石维坚几次打报告请求卸任,李铁映召其谈话,劝其留任,石维坚认为自己是演员,还应多塑造些角色为观众服务。李铁映特为其书写“退后一步天地宽”的字幅,李瑞环又为其题写“德艺双馨”题词以示勉励。“文革”前,他曾多次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过,特别是几次亲聆周总理的亲切教诲。后来,又受到江泽民、朱镕基、李鹏、李瑞环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并分别合影留念。

　　石维坚剧照

　　从青艺院长位置上退下来以后,石维坚重新活跃在影视艺坛上。由于过去那几年推去了无数片约，未能参加拍摄影视作品,这不能不对他的影视生涯有所影响,但他仍在影视片中塑造了许多艺术形象,如《京城缉捕队》中的队长、《魏忠贤与大先生》中的魏忠贤、《风生水起》中的港商、《开国大典》中的李银桥、《唐明皇》中的李白等。1999年，著名导演何群拍摄国庆献礼片《红岩》,力邀石维坚在剧中担任许云峰一角。《红岩》已有多部版本,特别是电影红岩中赵丹扮演的许云峰已深入人心,要能超越赵丹的表演确实很难,但石维坚被革命烈士们为革命誓死如归的精神所感动,欣然应邀担纲,他努力把握人物性格和特殊情境中的心理特征,扬长避短,把许云峰塑造成一名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形象。结果,他的表演得到导演的充分肯定和观众好评。

　　后来，他又在电视剧《谍影》《娘家的故事》《中国式离婚》、电影《小村庄、大法官》等中担任重要角色。虽然年纪大了,但石维坚的艺术生命并未终结。虽不再在影视剧中担任主角了,但片约未断,每年都在多部影视剧中担任角色。

　　陈铎，金志庚，石维坚

　　石维坚在参加影视剧拍摄的同时,还参加了许多社会活动,多次在中央举办的大型活动中担任主持,还参与了全国文联、剧协、影视协会等相关社团组织的领导工作。石维坚不仅是一位表演艺术家,而且能文善书,他利用工作之余,撰写了数十万字的创作心得、散文、随笔及文艺评论文章,并在多种报刊上发表。出版专著《一路走来》,以作为从艺和人生的总结。还为夫人李玉芙撰写出版了《梅派传人李玉芙》。他还有一手好书法,在隶书上颇有功力,深得行家赞许。

　　石维坚与夫人李玉芙在长江口看日出

　　“春天的后面不是秋,不要为年龄而发愁……"这是石维坚在一次大型活动中朗诵的一首诗,曾得到邓颖超同志的赞赏。是啊,“春天的后面不是秋”,石维坚是国家一级演员,享受政府一级特殊津贴,但他一贯低调、谦逊。在他年过八旬后，不幸患病，且视力退化，后竟卧床不起，当他病兆稍有好转时，坚持到公园走走路，期望能再为观众奉献好的角色。但是生命总是难如人意，不幸于5月12日8时8分抢救无效而撒手人寰。

　　当石维坚辞世的消息不胫而走时，全国多家报纸报道;还有多人撰写悼念文章。他的家乡淮安市淮安区区委区政府专门发了唁电、送了花圈，尽管他家人提出“丧事从简”，但中国话剧院还是专门为他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剧院主要领导均出席。闻讯赶来的许多老同事、老艺术家也参加悼念活动，对他的人品艺德，给予了高度评价，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石维坚饰演孙中山剧照

　　在他所有亲属中，与我感情最深，他将对我母亲的情感转移到我身上。只要我到北京出差，他都不让我住宾馆，一定住到他家。亲自在客厅内为我搁床铺被，亲自下楼买早点，亲自下厨做我喜欢的饭菜。。。。。。有时弟兄俩彻夜长谈，谈人生、谈艺术、谈家乡，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石维坚与作者金志庚在周总理故居门前

　　我的表哥走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已深深刻在我心中。

　　表哥，一路走好!

　　文：金志庚